一夜过去,楚常欢仍未醒来,姜芜便把熬好的粥煨在炭炉上,又给球球喂食饱腹,方回到寝室里。
她来到床前,对梁誉道:王爷,就让奴家来照顾王妃,您去歇息歇息。
他在床前守了一宿,未敢合眼,面容已不复往日的冷锐,平添几许憔悴。
梁誉张了张嘴,哑声道:“你出去罢,我留下来陪他。”
姜芜劝不动,只好吹熄油灯,退至屋外,寝室再度冷清下来。
梁誉不知是第几次掀开了被褥,挽起楚常欢的裤腿,凝视那块褐色的兽牙咬痕。
昔日在含芳园,他初见这枚伤疤时,戏谑是顾明鹤对楚常欢照顾不周所致,竟不想——是因为他。
楚常欢生得娇气,零星一点皮肉伤就会教他嚷嚷许久,也不知那晚被野狼撕咬时,他该有多害怕,多绝望。
但梁誉却被顾、梁两家的世仇蒙了眼,将怨恨撒在一个局外人身上。
楚常欢说的每一句话,于他而言都是蓄谋已久的阴谋,可他从未设想过,有朝一日,楚常欢为了他,竟不惜舍命相救。
而他则嗤之以鼻,甚至恶语中伤。
梁誉胸口胀痛,抚摸伤疤的手渐渐颤抖起来。
正这时,昏睡之人不安地呻-吟了一声,梁誉抬头,见楚常欢咬紧下唇、双眉深锁,便知他又做噩梦了,当即俯身扣住他的肩,温声唤道:“常欢,常欢,醒一醒。”
楚常欢猝然睁眼,双瞳涣散,呼吸急促,眼底盈满了惊惧。
良久,视线凝在梁誉身上,楚常欢悠悠回神,那双漂亮的眸子很快又变得淡漠,依稀浮了些死气。
梁誉问道:“身子可有不适?”
楚常欢摇了摇头,梁誉又问,“饿不饿?”
昨日之事与过往重叠交融,令楚常欢记忆犹新、心有余悸,怔神了许久才吐一口气,淡淡地道:“不饿。”
“当年……”梁誉踟蹰道,“当年我中了毒箭,是你救了我。”
楚常欢眼底闪过一抹讶异,但很快又恢复如初:“我以前说过,但王爷不信,现在又是听谁说的,怎就愿意相信了?”
梁誉心口窒闷,语调艰涩:“是我误会了,不该那样对你。”
楚常欢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过往之事,就不必再提了。彼时彼日,今时今日,早就不能一概而论了。”
“常欢……”
“我救王爷一命,王爷也救了一命,咱们从此互不相欠。”
梁誉被这句“互不相欠”堵得哑口无言。
少顷,楚常欢掀开被褥下了床,梁誉即刻命姜芜端来热水伺候他梳洗,很快又盛了一碗煨好的热粥。楚常欢胃口不佳,只吃了几勺便放下调羹,径自去院里晒太阳。
他刚坐下,球球便叼着一只线团儿跑了过来,前腿搭在他的膝上,讨好似的哼唧了一身。
楚常欢含笑抚摸狐狸脑袋,又挠了挠它的脖子,柔声道:“去玩罢。”
小狐狸似乎听懂了他的话,叼着线团儿又溜走了。
梁誉站在檐下,一声不响地凝视着他。楚常欢本想忽略掉这道灼灼的视线,可饶是闭了眼亦如芒在背,他索性回头问道:“王爷看着我做甚?”
梁誉没有回话,默默转了脸,又伫立半晌方离去。
楚常欢心绪复杂,静坐片刻后便把荒芜支走了,起身朝耳房行去。
此前来兰州时,他因一帖落胎药惹恼了梁誉,梁誉便命人搭设这么一间祠堂,给顾明鹤刻了牌位供奉于神龛内,为的便是报复楚常欢偷偷落胎一事。
几日无人进出,现下这间耳房清冷空旷,香火也早已燃尽,供案上积了薄薄一层沙尘,荒凉至极。
楚常欢心尖隐隐抽痛,他不忍顾明鹤死后都不得安息,遂用袖角抹去牌位上的尘粒,睫羽轻颤,抖落了一滴泪:“明鹤……你说得对,我就不该招惹他的。”
昔年会试结束,楚常欢等候在贡院外,眼巴巴地盼着顾明鹤出来。
少年书生,意气风发,英姿飒踏。顾明鹤前脚刚迈出贡院的门槛,楚常欢便迎了上去,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,顾明鹤嘴角含笑,轻轻捏他的脸颊,柔声说道:“若是落榜了,我便随军出征,做一名武将也未为不可,不会给你丢脸的。”
楚常欢赶忙啐了两口:“呸呸呸!你定能金榜题名,说什么丧气话!”
话甫落,余光瞥见梁誉自贡院走出,不知不觉被勾走了视线,呆愣愣地凝望。
顾明鹤颦眉,问道:“欢欢,你认识他?”
楚常欢嘿嘿一笑:“梁大将军的公子,听说过。”
顾明鹤脸色微变,眨眼又复笑颜:“以后见了此人离远些就好,莫去招惹他。”
楚常欢不解:“为何?”
顾明鹤揉了揉他的脑袋道,温柔一笑:“听话便是。”
——当初他若把这番忠告放在心上,又何至于吃那么多苦,受那么多的罪?
楚常欢抱紧顾明鹤的灵牌,眼泪成串洒落:“明鹤,是我对不起你。你放心,这个孩子……我不会留下来的。”
良久,他自耳房行出,面色如常地回到后院,在躺椅中睡了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