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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 寒夜抬棺(1 / 2)

夜色,浓稠得化不开。像倾倒的墨汁,淹没了卧牛山中学白日里所有的喧嚣和伪饰。寒风是唯一的活物,在空旷的校园里肆意穿梭,发出凄厉的呜咽,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,打着旋儿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又无力地跌落。宿舍楼的灯光早已熄灭大半,只有零星几盏,如同疲惫的眼睛,在无边的黑暗里勉强睁着。

夏侯北的宿舍在二楼尽头。他没有睡,也根本睡不着。身上盖着那床薄得像纸、根本挡不住寒气的旧棉被,眼睛却死死盯着天花板。天花板上,一道陈旧的裂缝在黑暗里模糊不清,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。下午仓库门落锁时那声沉重的“咔哒”声,还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,每一次都像冰锥扎进心口。

赵老师…赵建国…那个总是穿着磨破肘部的旧夹克,咳嗽起来整个肩膀都在抖的男人,那个在教案本上写下“火种待燃”的男人…此刻就躺在那个堆满破烂、冰冷刺骨的仓库角落里,盖着一块发黄的白布。学校给的“说法”,轻飘飘的“积劳成疾,因病而亡”八个字,像最恶毒的嘲讽,抽打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脸上。

一股冰冷的、几乎要将他血液都冻结的怒火,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、膨胀。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。动作惊醒了旁边床铺一个叫栓柱的瘦高个男生,他迷迷糊糊地嘟囔:“北哥…咋了?”

“栓柱,”夏侯北的声音在黑暗里异常沙哑,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,“叫醒所有人。动作轻点。”

没有多余的解释,但栓柱看到夏侯北在黑暗中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,像两簇在寒夜里燃烧的鬼火,瞬间睡意全无。他立刻明白了,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。他无声地推醒旁边的同伴,一个眼神,一句耳语,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,一圈圈无声的涟漪迅速在狭小的宿舍里扩散开。

黑暗中,十几双眼睛陆续睁开。没有惊慌的询问,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彼此眼神里交换的某种决绝。他们无声地起身,摸索着穿上冰冷的衣物。棉袄是薄的,打着补丁,根本不足以抵御深夜的酷寒。动作间,布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,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
夏侯北走到窗前,一把推开那扇糊着厚厚旧报纸、被寒风吹得哐当作响的木窗。更猛烈的寒风瞬间灌入,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脸上。他探出头,目光如鹰隼般投向教学楼西侧那个最黑暗的角落——仓库的方向。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阴影。

他缩回头,窗棂上的冰碴被他手臂碰落,掉在地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。他转过身,背对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,面向宿舍里十几张在微弱月光下显得模糊而年轻的脸。

“赵老师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火的铁,字字砸在冰冷的地面上,“不能留在那个地方。像个垃圾。”

黑暗中一片死寂,只有越发粗重的呼吸声。

“学校不给他公道,我们自己给。”夏侯北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,在黑暗中捕捉着他们眼里的光,“把他抬出去。抬到该给说法的地方去。敢不敢?”

沉默只持续了一瞬。

“敢!”栓柱第一个低吼出声,拳头攥紧。

“算我一个!”另一个声音紧跟着响起,带着颤音,却无比坚定。

“还有我!”

“北哥,你说咋办就咋办!”

低沉的回应,像压抑的闷雷,在小小的空间里滚动。没有豪言壮语,只有少年人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血性。十六个人,包括夏侯北、李小花、张二蛋、栓柱……他们的名字或许卑微,但此刻,他们的脊梁骨挺得笔直。

张二蛋蜷缩在角落的床铺上,白天目睹老师倒下、咳出的血迹混合着赵老师鲜血的记忆,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。他一直在压抑着咳嗽,胸腔里火烧火燎。听到夏侯北的话,他猛地抬起头,黑暗中,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病痛的眼睛,此刻却亮得惊人,像两颗燃烧的炭火。他挣扎着要下床,动作牵扯得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,但他死死捂住嘴,不让声音太大,只是用力地点着头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。

李小花坐在靠门的下铺,双手紧紧抱着膝盖。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裹得很紧,但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。不是因为冷,是恐惧,是愤怒,是巨大的悲伤。她想起了赵老师递给她馒头时温和的眼神,想起了他鼓励她不要放弃读书时的话语,想起了他教案本上那滴洇开的血……眼泪无声地滑落,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得冰凉。她用力抹了一把脸,深吸一口气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却异常清晰:“我…我也去。”

夏侯北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,点了点头。他走到门后,那里靠墙放着一块老旧的门板。这是之前宿舍门坏了换下来的,一直没扔,边缘粗糙,布满划痕,散发着木头腐朽的气味。他试了试分量,很沉。

“栓柱,大壮,搭把手。”他低声吩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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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个最壮实的男生上前,合力将那块沉重的门板抬了起来。门板在移动时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,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他们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走廊外的动静,只有寒风依旧在呼啸。

“走。”夏侯北的声音斩钉截铁。

宿舍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缝。寒风像找到了入口,猛地灌进来,吹得人一个激灵。夏侯北第一个侧身闪了出去,动作轻捷得像一只夜行的豹子。他贴着冰冷的墙壁,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走廊。月光透过尽头高窗的破洞洒进来,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,更衬得其他地方一片浓黑。

确认安全后,他向后招了招手。栓柱和大壮抬着门板,小心翼翼地挤出门,门板的边缘在狭窄的门框上刮蹭了一下,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后面的人鱼贯而出,像一队沉默的影子,融入走廊的黑暗。李小花紧跟在张二蛋身后,张二蛋佝偻着背,一只手紧紧捂着嘴,另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墙壁,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,但他咬着牙,没有掉队。他指腹上那个被钢笔断尖扎出的伤口,在冰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,像一个小小的、持续的警醒。

十六个人,抬着一块沉重的门板,在空旷死寂的教学楼走廊里无声潜行。脚步放得极轻,落在地面上只有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完美地掩盖。月光偶尔照亮他们年轻而紧绷的脸庞,上面刻满了紧张、决绝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。每一次拐角,夏侯北都第一个探身观察,确认安全后才示意队伍跟上。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旧木头的气味,混合着每个人呼出的白气和越来越浓重的寒意。

终于,他们来到了教学楼西翼。这里的寒气更重,仿佛空气都被冻住了。一股若有若无的煤灰味和铁锈的腥气钻进鼻孔。走廊尽头,那扇厚重的、刷着暗绿色油漆的仓库铁门,像一个巨大的、冰冷的墓碑,矗立在黑暗中。

夏侯北停在门前。门上那把巨大的老式挂锁,锁链粗壮,在从破窗透进的微弱月光下,泛着幽冷的光泽,如同巨兽的獠牙。他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铁锁。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遍全身,但他没有退缩。他仔细端详着锁孔,又摸了摸沉重的锁链。他记得王海峰关门时,工人用的是钥匙。

“撬棍。”夏侯北低声道,声音干涩。

栓柱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截用破布缠着的、一尺来长的粗铁棍——这是他们白天从废弃体育器材堆里偷偷找到的。夏侯北接过,掂量了一下,冰冷沉重。他将铁棍尖端用力塞进锁梁与锁身的缝隙,双臂肌肉贲张,额角青筋暴起,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撬!

“嘎吱——!”一声刺耳、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,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惊雷炸开!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得心脏骤停,屏住呼吸,惊恐地望向四周的黑暗。

夏侯北动作一顿,侧耳倾听。除了风声,没有其他动静。他眼中厉色一闪,不再犹豫,再次发力!

“嘎嘣!”

一声更加沉闷的断裂声响起!不是锁开了,而是那截偷来的铁棍,竟然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,从中部猛地崩断了!半截铁棍脱手飞出,“当啷”一声砸在远处的水泥地上,滚出老远,刺耳的声响在走廊里久久回荡。

“糟了!”栓柱脸色煞白。

夏侯北看着手中剩下的半截断棍,又看看那把纹丝不动、只在锁梁上留下一道浅浅白痕的巨锁,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怒火直冲头顶。他低吼一声,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,抡起那半截断棍,不顾一切地狠狠砸向那把顽固的铁锁!

“哐!哐!哐!”

一下!又一下!再一下!

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。铁锁发出痛苦的呻吟,锁身上出现凹痕,锁梁剧烈地晃动,但锁芯依旧死死地咬着!火星在每一次撞击中迸溅出来,短暂地照亮夏侯北狰狞而绝望的脸庞,照亮周围同伴惊恐而焦急的眼神。

“北哥!动静太大了!”李小花带着哭腔低声提醒,她紧张地绞着衣角,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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