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鸟回到房内,脑中仍回荡着方才与伙计们畅谈的情形。那些和善的面容与恭敬的态度,像温泉水般稍稍化开了他被废去功法后的郁结。他走向床榻准备歇息,经过桌边时,铜镜中一闪而过的影像让他蓦然驻足。
他后退两步,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——唇角竟还残留着未曾褪尽的笑意,那笑容舒展而自然,透着几分沉醉的意味。分明只是些寻常的寒暄客套,此刻却让他的眉眼间漾着显而易见的受用神情。
青鸟倏然怔住,低头看向身上的锦缎衣裳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滑软的料子,这与他穿惯的粗布修行服截然不同。更令他心惊的是,自己不知何时已习惯了这身华服的触感。
他抬首环顾这间雅致的上房:花梨木家具泛着温润光泽,素纱帘幔在晚风中轻摇,一切都透着精心打点的舒适。目光游移间,最终定格在柜顶那个玄色剑盒上——里面静静躺着的,是陪他走过无数修行岁月的伏羲剑。
青鸟缓步走向柜子,指尖轻触剑盒外的锦袋,细密的纹路在指腹下蜿蜒。忽然间,一阵滚烫的羞愧涌上心头——并非因这锦衣华服,亦非为那些奉承话语,而是为自己竟沉溺其中,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虚幻的荣光。
他想起师父的教诲:绫罗绸缎本无过错,佳肴美馐亦非原罪。若钱财来路清明,华服珍馐便是勤勉之果;即便性情乖张,若能以公正之心待世,为苍生谋福,仍是人中之龙。
青鸟的目光被地上交错的窗棂影吸引。抬头望去,但见窗外月华如水,给万物披上一层银辉。他走到桌边,轻轻吹熄跳跃的灯焰。
房间并未陷入漆黑,皎洁的月光透过素纱帘幔,洒落满室清辉。他踱步至窗前推开窗扇,带着夜露湿气的微风迎面拂来,稍稍驱散了胸中郁结。
仰望天际,那轮明月已近乎圆满,宛若玉盘悬于墨色苍穹。月圆之象提醒着他,十五之期将近。
可此刻他心中的纷扰,却比这夜色更深沉。自离师门一路行至益州,变故迭起,恍如隔世。月光映照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,伏羲剑在柜上低鸣,似在回应主人难言的怅惘。
他静立窗前,任由思绪在月华中流淌。昔日苦修的师门根基已被化去,如今经脉中运转的,是源自母亲血脉、经由樊铁生灌注的\"乾坤契\"内力。
这一路,柱子、石胜、樊铁生、张问……诸多面孔在脑海中闪过,他们或护卫、或疗伤、或传功,对自己照料有加。
雪音娘子冰霜面容下暗涌的温情,桃儿尖刻言语里包裹的善意,还有三十娘那种刻入骨血般的细致照拂——今日蓉姐儿的举止神态,竟与三十娘给他的感觉如出一辙。
所有这些点点滴滴的呵护,最终都指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——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母亲。
晚风拂过,他闭上双眼感受着夜气的清凉。乾坤契的力量在体内温和流转,仿佛母亲穿越时空的拥抱。这一刻他终于明白,这些相遇仿佛都是母亲早已为他铺就的归途,每道关怀都似她留下的温暖印记。
这个念头方才浮现,一股冰冷的恐惧便悄然攫住他的心脉。母亲精心铺就的道路固然平坦,却让他莫名心悸——仿佛看见自己渐渐沉溺在既定命运中,终将成为沿着预设轨迹行走的傀儡,在母亲的光环里彻底迷失自我。
他害怕有朝一日,会变成颖王府那些终日沉湎享乐的亲王:身着华服却眼神空洞,守着金山银山仍贪得无厌。这些人,他最不屑与之为伍的人——终有一天,自己也会变成其中一员,且欲望如滚雪球般膨胀,用万千百姓的血泪浇灌永不餍足的贪念。
月光照见他骤然苍白的脸,伏羲剑在匣中发出不安的嗡鸣。
然而,就在这恐惧蔓延的瞬间,石胜和樊铁生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般在耳边响起——畏惧退缩只会让人变得怯懦,在迷途中陷得更深!
他猛地睁开双眼,眸光如破晓寒星般重新凝起坚毅。深知自己血脉特殊——半身流淌着幽界之血,这一路确实承蒙诸多异域之人相助:无论是幽界部众的庇护,还是永夜冥君递来的盟约,都带着难以拒绝的诚意。
可此刻正要前往道门圣地鹤鸣山,与玄门共商应对幽界威胁之策。这些矛盾如荆棘缠绕心口:一面是血脉牵引的幽盟契约,一面是师门立场的道义大义。而他最关心的,是向师父师母问清父母当年在昆仑山死亡的真相......
如今站在命运岔路口,每个选择都沉重如山。是该顺从血脉召唤与幽界结盟?还是坚守师门教诲护卫人间?抑或......在这两难夹缝中,劈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?
月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,伏羲剑在匣中低鸣,仿佛在等待主人最终的抉择。
青鸟独立窗前,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影。一个更深的恐惧如同毒蛇,悄然缠上他的心间:
此前,朝廷与玄门众人,听闻他是“狐妖之子”,便已视如邪祟,唯恐避之不及,甚至欲除之而后快。若有一天,他们知晓他并非狐妖之子,而是更为禁忌、更为他们深恶痛绝的异域魔族之子……届时,将会是何等景象?
若天下玄门结成联盟,共讨异域,他又该如何自处?难道真要站在石胜阿兄、铁生阿兄、蓉姐儿、三十娘、雪音他们的对立面,兵戈相向?还是选择冷眼旁观,两不相帮,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纷争中沉浮?可若袖手旁观,又与背弃何异?
更不敢想的是,若师门知晓他的真实身份……抚养他长大的师父、师母,那些和他一起成长的师弟师妹们,又会用何种目光看待他?是震惊、失望、恐惧,还是……更深沉的憎恶?
他回想起自己未离师门之时,何尝不是对一切妖邪之物视若寇仇,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,必除之而后快。
可这一路的遭遇,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。他亲眼所见,妖物精魅中亦有良善之辈,甚至比某些道貌岸然之人更重情义。从永夜冥君和樊铁生口中,他更得知幽界与冥界并非尽是嗜杀魔族与凶戾灵魄,那里同样生活着与人间无异的寻常人类,他们同样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同样渴望安宁,期盼幸福。
更惊奇的是,他原本以为,潜入人间的异域之人不过寥寥,只需将其击败或驱逐,便能化解大唐危机。可一路行来,他所见的异域之人竟越来越多,他们混迹于市井之间,如常人般为生计奔波劳碌,几乎难以分辨。
未来,这样的人只会更多。可此前,渊空大师明明说过,连接人间与幽、冥两界的稳定通道早在数百年前被彻底毁去……那这些异域之人,又是通过何种方式往来于三界呢?难道……两界早已悄无声息地陈兵于人间,只待某个时机,便会骤然发难?
思绪如野马奔腾,越扯越远,越深想越是心惊。无数可怕的推测、矛盾的选择、未来的景象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,拧成一团乱麻,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绞碎。冷汗不知不觉间已浸透了他的内衫,紧贴着皮肤,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。
他猛地打了个寒颤,不敢再任由自己深想下去。霍然转身,用力关上了窗户,仿佛要将那令人窒息的纷乱思绪也一并隔绝在外。他快步走到床榻边,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盘膝坐下,闭上双眼,努力收敛心神,试图进入物我两忘的定境,以求片刻的安宁。
青鸟紧闭双眼,竭力想要聚气凝神,将纷乱的思绪压下去。然而,那些纠缠不休的问题如同跗骨之蛆,瞬间便攀附而上,将他的心神搅得一团乱麻。他猛地睁开眼睛,胸口剧烈起伏,大口地喘着粗气,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他不甘心,再次深吸一口气,重新尝试入定。可这一次,非但那些关于身份、立场、未来的难题汹涌而至,耳边竟仿佛响起了昔日长安太极宫承天门前的喧嚣——那些镇灵使们尖锐的指责、鄙夷的目光、以及“狐妖之子”的唾骂声,清晰得如同就在昨日,就在耳畔!
他努力咬紧牙关,试图默诵师门静心镇魂的口诀来对抗这心魔。然而混乱愈演愈烈,幻听幻视接踵而至!他仿佛看到无数玄门修士围拢过来,面目狰狞,指着他厉声斥骂,骂他是“异域魔族之子”,是潜伏在人间的奸细,是包藏祸心的叛徒!
他明知眼前之物皆是心魔幻境,却极力在心中辩解,嘶吼着:“我不是!善恶岂能以身份界定?正邪怎能武断区分?!”
可就在这时,另一批身影浮现——石胜、樊铁生等人竟也站在对面,脸上带着失望与愤怒,指责他身为幽界血脉,却勾结人间玄门,残害自己的同胞,是背弃根源的懦夫!
紧接着,雪音、三十娘、甚至蓉姐儿的身影也相继出现,她们眼中含着泪光与不解,痛心疾首地斥责他忘恩负义,辜负了众人的庇护与情谊。就连清韵代也悄然出现在人群里,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望着他,带着深深的哀伤与质疑。
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他甚至看到了师门的师弟师妹们,他们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恐惧。最后,师父和师母的身影也出现在人群后方,他们什么也没说,只是无比失望地摇了摇头。
这一幕幕,一句句,如同无数把利刃刺穿青鸟的心神。他只觉天旋地转,体内的法力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彻底失控,疯狂翻涌,却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,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