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际,一朵嵌着金边的祥云舒卷飘荡,在和风的拂送下由远及近了。云上,一人悠然而立,他那无边的恬淡似把这漫天的祥云都超脱、凌越了去。此人书卷打扮,一缕蝉翼薄纱系住高耸发髻,宽阔的额头,柔波般的双目。周身的气息如冬日暖阳,让人有一种想与之亲近攀谈的欲望。他白衣翩翩,衣上云纹轻漾。不是别人,却正是蟠桃会上于梅儿同惊四座的天外仙客——白云圣君。
老花殷勤地在前引路,口中喋喋不休的话语不知已重覆了多少遍。“小公子,我真没惹是生非,我就是趁您回仙山的这段日子到处逛逛。过两天陪您上天去,只怕就没得空闲了不是。可谁知就被那几个野家伙撞上了,他们欺我人单势孤,竟抢走了咱家老夫人留给我的宝贝。我报上名去,他们还装傻充楞口出狂言,这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!您可决不能轻饶了他们。这往后做官也是一样,不能让人拿咱当软柿子捏了。您可得给我出这口气呀!”
白云圣君耳中似有似无,只随他唠叨。目光却被眼前逐渐展开的景物深深吸引住了。这是什么地方?怎会至美如此?
先是几座古朴的村落零星点缀于山麓之间,世代流淌的小河使这里得以生息繁衍。几株小桃红,几抹菜花黄。碧树掩映,鸡犬相闻。人间既有彼所,何须再觅仙界呢?
随后,开阔的空地骤然而现,皆是顺着山间缓坡修整出来的大块庄田。此地世代均以种桃为业,桃花盛开,是宽广的一片红林。花朵之盛,花树之多,可连绵数里。于别处是极少见到的。从空中望去,大片的红色间或有小段翠绿交隔,那是花丛间的麦田。这对比明丽非常,就如同一张巨大的被彩墨分割的条纹华毯一般。
再往前走,人烟渐稀。几座突兀的孤峰直冲入云,山腰中白雾飘渺,有珍禽异鸟长鸣环绕,定是仙人居处了。不过刚才所见的层层桃红非但未减,反而更加紧密。若前景所见为桃林,那这里便可称为桃海了。灿灿的粉红浅淡堆错,或浓或薄相交在一起,竟铺满了多半座山峰。与空中白雾重迭,只见得红霞漫漫、瑞霭迷离,分不清哪为水气,哪为花树。碧日蓝天下,耀眼的赤霞晃得人双眼灼灼。在它面前暮然间心荡神往,不由得压低了声息。
白云圣君再听不见一句老花的乱言碎语,尽管他并不曾停下来。默动心诀,探得一羊肠小路上封界自然打开,像是启了迎客的山门。不觉钦佩点头,飞落于此,踏入了幽幽山径。
小路两旁都是生长了千百年的古桃木,枝干舒展着,交替相接,天然覆盖起一座绯色的凉棚。脚下是不知沈淀了几世轮回的花瓣枝叶,芳香由下自上传来,直沁人魂魄。这里想就是传说中的桃山了!
老花抖落了衣衫上的残瓣,又压低花枝贪婪地嗅着,口中说:“倒是个好地方,可惜却住着一些山野村夫。小公子,你若喜欢,不让咱们把这儿当作别苑,由我闲暇时过来照管。凭您和王母的关系,这三界中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办到的!”
“你知道这桃山的来历吗?”白云圣君回头问了他一句。
“不知道,想必跟我也没有多大关系。”
“既然不知,就不要再多言。”这语调虽为训斥,但却不很严厉。老花也没大入心,低下头暗动着待会儿如何报仇雪耻的心思。
顺着花荫交盖的小路,主仆二人直被引到一座青葱院落面前。这院落却如红海中的一颗绿珠。三四间小小的柴草房屋,皆窗格明凈,清新迥然。院中有一雅致凉亭,也为柴草搭建。凉亭之上,一墨衣男子手敲棋枰,闲然独饮香茗。在他脚边,还卧着一条细长光亮的大黑犬。只听那人幽幽说道:“贵客终至,不枉我在此守候多时了。”
“就是他!就是他抢了我的玉粉盒。”老花手指亭中人大叫着。“还有这条狗,也会变化人形。那天,它还咬了我一口。还有两个帮手呢,跑到哪儿去了?餵,我家小公子到了,你们还不快来受死!”
亭中的杨戬摸摸狗儿的头,笑着站起来。在他望向白云圣君的一剎那,竟也有些意料之外的惊愕。今日来人的气势形容,他事先已在心中预想过很多次了。可万没料到却是这样的温文尔雅俊逸超凡之态。尤其是与他对视时的感觉,竟能使人敌意全消。那眼神是无恨无求的。如此的豁然,历遍天下又得见几人?看来自己全想错了。
而白云圣君却似得到了意想之中的答案,对着杨戬频频颔首。冷峻而飘逸,外戾而内深。这般山水风景也正应映衬出这般天地灵秀之人物。他看看杨戬,又看看那狗,不觉脱口道:“我虽长于外方,可也略闻桃山以往。尊驾莫非与昔日的显圣真君有何关联吗?”
杨戬不想以实名相告,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忙开口回应:“山野之人,怎可与上仙相及并论。在下不过借居在此罢了。”
“哎哟我的公子爷,您也太抬高他们了。他们和二郎神扯得上边儿吗?”老花今天腰粗胆壮,说话也越发放肆了。他虽听说过司法二郎之名,可却并不知其幼时来自桃山。他又说:“您就瞧这只癞皮狗,他哪里有半点传说中哮天犬的样子呀!”
哮天犬将头扭向他,兽吐人言:“哼,我癞皮狗,我癞皮狗也比那些只知道摆弄女人东西,早就没了脸的臭獾子强!”
老花羞恼之极,虽不敢上前动手,但也不肯输了嘴。有意还要再叫嚷几句,偏被自家主人挥手拦住了。
白云圣君信步走入凉亭,见杨戬的棋盘上随意落了几处黑白散子。看似全无章法,却好像又透着玄妙。便说:“原来兄长也精于此道,白云有心与君一奕,可允否?”杨戬笑着独品了一口茶,道:“愿闻指教,请坐。”他自己却依旧站着,静待来人动静。他虽喜对方谦和秀雅,但也并非对其全无戒备。只怕两个人的较量就要开始了。
白云圣君也没有坐下,杨戬独自饮茶的举动,怠慢中有一种睨视万物的孤傲。若是别人定然受不了,可他却不在意地一笑。见杨戬先着白子落下,手指未离棋盘。自己便也挚起一枚黑子慢慢下落。随着清脆的一下敲击声,两人的手指都似粘连在棋枰上一般,再不抬动分毫。这时桃花乱人面,四目如凝涛。对峙者心神静而意念起,两股强大的功力通过手指在棋枰上来回传递着。那上面的几枚黑白散子也被这两道功力所冲击,竟都扑扑跳将起来。打在石制的棋枰上,发出劈劈啪啪的妙音。
哮天犬和老花都呆望着各自的主人,不晓得他们看似极为平静的外表下正在进行着一场全力的仙法酣战。只见在功力的引导下,棋盒中的无数黑白闲子也纷纷自行跃出,形成了一黑一白两条长龙,在杨戬和白云圣君的周围蜿蜒环动。却是互不相扰,各寻一条路径。落子之时,也是白黑交替,绝无偏乱,逐一向棋盘上的各处着去。
杨戬与白云圣君含笑不语。接连的叮咚脆响,如山谷鸣泉之幽,如珠玉飞溅之华。或快或慢,时重时轻。竟似一首活泼跳脱的雅乐,弹奏出两人此间的忘情。把本当极为酷烈的生死较量,转化进这一场棋逢对手的畅意搏戏之中了。
“当”最后一枚黑子声如金石,沈静地落于棋盘正中。老花与哮天犬都似傻了一般。杨戬与白云相视一笑,杨戬道:“和棋,再好不过了。”
“哪里,兄长承让。”对方抱了抱拳。
杨戬长舒了一口气,脸上也展开了纯凈的、不带有丝毫掺杂的笑容。他刚才甚至有些担忧,以白云圣君如此非凡人品,若真做下那残害无辜的恶行,岂不也太为可惜。岂不是更加证明这世间表里不一、美与善少有并存吗!不过,他现在可以放心了,通过刚才功力相交,他确定这位老花的小主人与此事并不相干。白云圣君的功力出自正统仙术,纯良厚重,是以善为本的。与那晚魔障重重的妖气截然不同,本为水火难容的两路。而且杨戬所犹喜者,白云圣君慧根天成,仙法造诣精湛。乃多年勤修苦学所得,非是一朝一夕,投机取巧之辈能相及的。于自己堪称得上是一个绝好的对手。想三界之内二郎真君的对手又能有几人呢?几百年前的那只猴子多少有点邪门歪道,不与杨戬为同类。可今天这意外的来客,却让人见而忘俗,颇有些心悦诚服了。
白云圣君生于仙山海外,自幼师长教导极严。虽不参与三界中的是是非非,但也并非孤陋寡闻。再加上与王母有些亲眷瓜葛,对于各门各教的宗主上仙,对于这人鬼神妖的纷扰利害,心中也暗记了□□分。他诧异以杨戬的深厚修为,竟无职无名隐于深山。倒真是三界中的一大遗憾!刚才与他交手之时,只感觉对方功力深邃莫测。如万年冰川雪岭,凌厉已极,坚不可破。倒自然从容,深藏于淡定平静之中。有此至高法力而不觅荣华富贵,其一身傲骨犹令人钦佩。白云同为爱才之人,便也惺惺相惜,将杨戬暗视作知己兄弟了。
“小公子,您忘了咱到这儿是干嘛来的?你可得替我教训教训他们呀!”老花轻拽白云圣君的衣角,似在提醒着他。白云圣君面露不悦:“你还说,你素日的行径,我会不知吗?我是听你讲得蹊跷,才要来看个究竟。定是你失礼莽撞在先,你该过去先给人家赔礼才是!”
“什么?赔礼……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