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顿了片刻,讥讽的神色淡去,有些感慨,“虽是灵山十巫,可河洛白堤上的石碑,却是百姓为那位义弟建的。”楼征:“那他是位好人?”眼下虹车行驶在高崖峭壁边,百马踏路,山石震动,山崖下传来如雷回响。姬青翰的目光落到群山万壑之间,只用了十六字点评:“吞花卧酒。宴请群山。天之骄子。英年早逝。他去世后,忘忧君辞官归隐,终日醉心仙术,在不久之后驾鹤西去,三起三落的故事也至此为止。不过我们此次远赴春城,可不是为了忘忧君,而是为了其他的灵巫……”虹车下传来哐当一声,车身剧烈摆动,姬青翰的声音戛然而止。楼征捏着栏杆,另一手拨剑出鞘:“殿下,快停车!”箭支射中了一匹白马,宝马立即引颈长嘶,挣扎着朝前翻滚而去,尘土飞扬,并辔的群马步伐逐渐杂乱无章,虹车开始不受姬青翰的掌控,歪歪扭扭地在官道上前行。姬青翰早有所料:“果然来了……”楼征又接下一支箭,见官道后方追上来一群黑衣刺客。“殿下!”话音刚落,漫天箭雨如同流星坠地。一箭没入虹车的车轮,一箭插入了姬青翰的肩臂。姬青翰闷哼一声,手掌一松,虹车立即失去控制,重重撞上山崖,几番天旋地转后,最终滚到悬崖边上。姬青翰被摔得眼冒金星,只听见楼征撕心裂肺的喊声。“太子殿下——”群鸟惊飞,虹车竖直坠下悬崖。山谷之下传来连续的巨响,许久之后,虹车骇然落地。林中弥漫起雾气。十来匹马横七竖八倒在枯枝败叶中,废墟间,一块断裂的木板被推开。姬青翰的左半张脸上都是凝固的血迹,右脸上被乱枝划出数道擦伤,下颌与额头上布满淤青,唇色青白,活像具死尸。他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,呕出一口鲜血,随后手臂一软,跌回地面。五脏六腑传来剧痛,姬青翰神色恍惚,双目前有血光浮现,似有千万残破的光影在眼眶中跳跃、腾挪。山崖之下是一片高树深林,毒虫蛰伏,林中瘴气弥漫,似乎经年无人踏足。从跌下山崖到现在不知道过了多久,楼征居然还没找来,眼见夜深人静,寒风凛冽,姬青翰被冻得牙关打颤,别无他法,只能摸索着,先从虹车废墟上拆下一盏金莲花灯照明。花灯被磕碎了一角,好在灯芯完整。他点起灯盏,一张脸在幽幽烛光下显得苍白憔悴。环绕的瘴气被阴寒的夜风吹开,头顶有两三点鬼星悬挂在空中。烛灯原本如豆粒大小,此刻,倏然被吹拉成长长的一线。瘴气当中,一道瘦削的竖影徒然逼近。密林深处,似有铃声萦绕。姬青翰脊背紧绷,汗毛倒竖,只觉毛骨悚然,惊惧的喊声卡在咽喉间,欲发不发,却见雾气逐渐淡薄,那道竖影缓慢地显出一个人的轮廓。先出现的是玄衣朱裳,视线上移,紧接着是腰围的红绳流苏,衣袍拢在他身上空荡荡的,显得瘦骨嶙峋。他手执两根漂亮的雉鸡翎,诡谲图腾环绕在掌背与颈项上,色如烈火。头顶戴着一张狰狞的吊睛圆目木制面具,白色的、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。他穿行在瘴气中,似一道沉郁的光,举手投足间都缭绕着一股衰弱病气,但脊背挺直,又如同一株不朽青松。对方见到破烂似的姬青翰,步伐一顿,掌中长翎颤抖,有些困惑地歪过头。四目相对,异口同声。“你,是人是鬼?”姬青翰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人是鬼,但他知晓,如果对方不帮他离开,那自己今夜必死无疑。他憋得颈项浮出一层不正常的红,好不容易脸上有了些血色,终于稳定了心神,缓慢开口:“我是人,我名叫……赋长书。”对方将雉鸡翎别在腰后,曲下身来。离得近了,姬青翰终于看清了他的脸。与古怪装束不同的是,这人拥有一张不似世间人的芙蓉冷面,恍若神仙。狭眸长睫,瞳色浅淡,眸尾有黛青色的雀翎纹。双耳坠着长流苏挂饰,长度及前胸。他说:“我不是人,也不是鬼。”隔了一阵,他垂下头,脸庞在月色下似蒙着一层纱,显得缥缈遥远:“我叫卯日,是灵山十巫之十的巫礼。”姬青翰深吸了一口气,却被胸腔中的血液呛得咳嗽起来,他没想到早先还在谈论灵山十巫,夜间便在密林浓雾中撞见自称巫礼的“鬼魂”。他恍恍噩噩,冷汗淋淋,三魂六魄似乎脱离了躯体,只喃喃问道:“吞花卧酒,宴请群山的人,是你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