枳壳解乡忧
清光绪二十七年,江南梅雨季来得格外早。连绵的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,把清溪镇笼在一片湿雾里,镇口那棵百年老樟树的根须都泡得发了霉,空气中飘着股挥之不去的潮味。
百草堂的门板刚卸下一半,就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背着老母亲,跌跌撞撞闯了进来。汉子裤脚沾满泥点,额上全是急出来的冷汗,张嘴时带着哭腔:“张药师!您快救救我娘!她从昨儿起就喊着胸口胀,水米不进,这会儿连气都喘不匀了!”
张阳正低头碾着川贝,闻言立刻放下药碾。他身着一件月白长衫,衣襟上别着个绣着艾草纹样的锦囊,露出的双手骨节分明,指腹带着常年抓药留下的薄茧。他快步走到老妇人身边,手指搭在其腕脉上,眉头渐渐拧起:“脉象沉滞,舌苔厚腻,是胸胁气滞之症。”
“可不止我娘,”汉子抹了把脸,声音发颤,“东头李婶、西巷王大爷,这两天都犯了一样的病,有的疼得在炕上打滚,有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!”
这话让铺子里瞬间静了下来。张阳的妻子张娜正低头整理药柜,闻言手一顿,抬头看向丈夫,眼里满是担忧。她穿着浅蓝布裙,发髻上插着支银簪,素净的脸上带着几分焦急:“前儿才来了两个这样的病人,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?”
“怕是疫症。”张阳沉声道,转身走向药柜,指尖划过一排排贴着红纸标签的药罐,最后停在写着“枳壳”的罐子前。他掀开盖子,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药材碎屑,“理气宽中、行滞消胀,还得靠枳壳。可这库存……”
话音未落,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。只见七八个村民扶着病人,涌到了百草堂门口,原本宽敞的铺面顿时挤满了人。药香混着病人的呻吟,让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。张阳的妹妹王雪刚从后院煎药回来,肩上挎着个装满采药工具的粗布包,见这阵仗,手里的药碗差点没端稳:“哥,这是怎么了?”
“别慌。”张阳拍了拍妹妹的肩,声音沉稳,“你先去把后院的空药锅都架起来,我开方子,你嫂子抓药。”说罢,他取来纸笔,笔尖沾墨,飞快地写下药方,“每副药加三钱枳壳,先煎半个时辰。”
张娜立刻拿起戥子,可刚称了两副药,就对着空了的枳壳罐发了愁:“张阳,枳壳没了!”
“什么?”张阳猛地抬头,心里一沉。他快步走到药柜前,把所有装枳壳的罐子都翻了一遍,连一点碎屑都没找到。周围的村民见状,顿时慌了神,议论声越来越大。
“没枳壳可怎么办啊?”
“孙玉国的药铺会不会有?”
“别指望他了!上次我买当归,他给的全是碎渣子!”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一阵嚣张的笑声。孙玉国穿着件酱色绸缎长袍,手摇折扇,慢悠悠地走了进来。他身后跟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,正是他的手下刘二。孙玉国扫了眼满屋子的病人,嘴角勾起一抹嘲讽:“张药师,听说你这儿缺枳壳?巧了,我那儿还有几两。不过嘛……”他故意顿了顿,折扇敲了敲手心,“这疫症当头,药材金贵,一两枳壳,得要五两银子。”
“你这是趁火打劫!”王雪气得脸通红,攥紧了手里的药包。
孙玉国不以为意,折扇一指墙上挂着的《本草纲目》拓片:“话可不能这么说。我这枳壳,可是从蜀地运来的上等货,药效比你这百草堂的强十倍。嫌贵?那就等着瞧,这病拖下去,可有得受。”说罢,他得意地笑了笑,带着刘二扬长而去。
张阳看着他们的背影,拳头紧紧攥起。他走到门口,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,心里满是焦急。清溪镇四面环山,如今道路泥泞,想要从外地运药进来,至少得半个月。可村民们的病情,根本等不了那么久。
“哥,要不我去山里找找?”王雪走过来,眼神坚定,“我跟着林婉儿姐姐采过药,知道山里有酸橙树,说不定能找到没成熟的果实,炮制出枳壳来。”
张阳犹豫了。山里雨大路滑,到处都是悬崖峭壁,太危险了。可眼下,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。他回头看了眼铺子里痛苦呻吟的村民,深吸一口气:“好,我们一起去。不过你一定要小心,跟紧我。”
张娜连忙拿来两件蓑衣,又往王雪的包里塞了些干粮和伤药:“路上注意安全,要是找不到,就早点回来,咱们再想别的办法。”
张阳接过蓑衣,披在身上,又把药锄和竹篓背上。他看了眼妻子,又看了眼满屋子的病人,眼神变得格外坚定。不管有多难,他都一定要找到枳壳,治好村民们的病。
两人冒着雨,踏上了进山的路。雨越下越大,山路湿滑难行,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。王雪紧紧跟在张阳身后,手里拿着一根树枝,用来探路。雾气越来越浓,能见度越来越低,周围只剩下雨声和两人的脚步声。
“哥,你看前面!”王雪突然指着前方,兴奋地喊道。
张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雾气中,隐约露出一片酸橙树的影子。他心中一喜,加快了脚步。只要能采到酸橙果实,村民们就有救了。
雨丝裹着山雾,把青石山路泡得滑如油膏。张阳走在前面,蓑衣下摆早被泥水溅得斑斑点点,他左手攥着药锄当拐杖,右手时不时回头拉一把身后的王雪,指腹在湿滑的竹篓绳上磨得发红。
“小心脚下!”张阳突然顿住脚步,声音压得极低。王雪正盯着路边一簇冒雨绽放的野菊,冷不防被拽得一个趔趄,低头才看见脚边竟是道半尺宽的石缝,缝里积着腐叶,深不见底。她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,忙把粗布包往身前紧了紧,里面的铜制药铃叮当作响。
“哥,林婉儿姐姐说的酸橙林,该在这附近了吧?”王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望向被白雾吞噬的前方。话音刚落,一阵风卷着雨雾掠过,隐约传来枝叶摩挲的轻响,还混着股淡淡的果酸气。张阳眼睛一亮,拉着王雪往气味来处快步走去,脚下的碎石子在雨水中发出“咯吱”的闷响。
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,眼前豁然开朗。半山坡上错落着几十棵酸橙树,墨绿的叶片被雨水洗得发亮,枝头挂着拳头大小的青黄色果实,像缀满了小灯笼。王雪激动得差点喊出声,伸手就想去摘,却被张阳一把拦住。
“别急。”张阳从怀中掏出块油布,小心翼翼地铺在树根下,“枳壳要用未成熟的果实,得选果皮泛青、捏着硬实的。而且采摘时不能扯断果柄,不然容易烂。”他踮起脚,手指轻轻捏住一枚酸橙,拇指抵住果蒂处轻轻一旋,果实便稳稳落在掌心。青黄色的果皮上还沾着雨珠,凑近能闻到清苦中带甜的香气。
王雪学着哥哥的样子,踮着脚在矮枝上找果实。她的袖口很快沾了满树的雨水,指尖被果皮上的细绒毛刺得发痒,却半点不敢怠慢。竹篓渐渐满了起来,青黄色的酸菜堆在里面,压得竹篓绳微微发颤。
“轰隆隆——”一声闷雷从山顶滚过,雨势陡然变大,豆大的雨点砸在叶片上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张阳抬头看了眼天色,乌云像墨汁似的在天上翻涌,山顶的雾气越来越浓,连树影都变得模糊起来。
“得赶紧下山,怕是要下暴雨了。”张阳把最后一枚酸橙放进竹篓,刚要背起,却见王雪突然捂住脚踝,脸色发白地蹲了下去。
“怎么了?”张阳连忙蹲下身,掀开王雪的裤脚,只见她的脚踝已经肿得像个馒头,皮肤泛着青紫。原来刚才摘高处的果实时,王雪脚下一滑,踩在了一块松动的石头上。
“没事,就是有点疼。”王雪咬着牙,想站起来,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。张阳皱着眉,把竹篓从背上卸下来,小心翼翼地靠在树干上,然后蹲下身:“我背你。”
“不用,哥,我能走。”王雪摆了摆手,可刚一迈步,脚踝就传来钻心的疼。张阳不由分说,把蓑衣脱下来裹在王雪身上,然后背起她,一手托着她的腿弯,一手提起竹篓。蓑衣上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,浸湿了里面的月白长衫,可他却半点不在意,脚步稳实地往山下走。
雨越下越大,山路变得更加湿滑。张阳每走一步,都要先把药锄扎进泥土里,确认站稳了才敢迈下一步。王雪趴在哥哥的背上,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后背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,顺着脊梁往下淌,还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。她心里又愧疚又心疼,忍不住把脸贴在他的肩上,小声说:“哥,都怪我,要是我没扭伤脚,咱们早就下山了。”
“傻丫头,说什么呢。”张阳喘着气,声音却很温和,“能采到这么多酸橙,已经是万幸了。等回去炮制好枳壳,村民们的病就能好了。”
就在这时,前面的山路突然被一棵倒下的大树挡住了。树干粗壮,枝桠纵横,上面还挂着湿漉漉的藤蔓。张阳把王雪放下来,让她靠在旁边的石头上,然后拿起药锄,试着去撬动树干。可树干太重,他使出浑身力气,也只让树干挪动了一点点。
王雪看着哥哥吃力的样子,咬了咬牙,扶着石头慢慢站起来,捡起地上的一根粗树枝,走到树干旁:“哥,我帮你。”两人一人用锄,一人用棍,齐心协力地撬动树干。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流,模糊了视线,手上磨得通红,可谁也没停下。
“再加把劲!”张阳大喝一声,药锄猛地往下一压,树干终于挪动了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。他连忙扶着王雪,小心翼翼地从缝隙中穿过去。刚走到对面,身后就传来“咔嚓”一声响,那棵大树又往旁边倒了些,正好堵住了原来的路。
两人相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庆幸。张阳重新背起王雪,加快了脚步。雨幕中,远处隐约能看到清溪镇的轮廓,百草堂的药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。
“快到了。”张阳轻声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,却又充满了希望。竹篓里的酸橙轻轻晃动,散发着淡淡的香气,仿佛在预示着这场“胀气疫”即将迎来转机。
踏入百草堂的那一刻,雨幕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外。张阳刚将王雪扶到藤椅上,张娜就端着冒着热气的姜茶迎上来,指尖触到丈夫冰凉的手腕时,眼圈瞬间红了:“可算回来了,我这心都悬了一路。”她又转向王雪,见妹妹肿得老高的脚踝,连忙从药柜里取来消肿的草药,捣成泥状敷在上面。
王雪捧着姜茶,看着哥哥将竹篓里的酸橙倒在铺着油纸的长桌上,青黄色的果实滚得满桌都是,带着雨水的清冽气息。“哥,这些能炮制出多少枳壳?”她抿了口姜茶,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。
张阳拿起一枚酸橙,指尖在果皮上轻轻摩挲:“得先去瓤去核,再切片晒干。这些果实看着多,炮制后能有三斤就不错了。”他转身从货架上取下一排陶制托盘,又拿来一把薄刃小刀,“娜娘,你帮我把酸橙对半切开,雪丫头歇着就行。”
张娜应了一声,拿起小刀小心翼翼地将酸橙剖开。橙瓣里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,酸涩的气味弥漫开来。张阳则专注地挖去果瓤,指尖被果酸刺激得发红,却依旧动作麻利。很快,桌上就摆满了剥去内瓤的橙皮,像一片片青黄色的小月亮。
“得赶紧晒干,不然容易发霉。”张阳看了眼窗外依旧瓢泼的大雨,眉头微蹙。后院的晒药场被雨水浸得泥泞,根本没法晾晒。他思忖片刻,突然眼睛一亮,转身走向药房深处,那里有个用来烘干药材的陶制烘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