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春,南方的风里还裹着潮湿的黏人劲儿。三乡镇双河公社下辖的十三个生产队,正被一件事搅得人心惶惶——县里新下的“发展集体经济副业”通知,像打烂了一道无形的枷锁,将解放一部分有新思想的生产大队。
“老话说‘家有油坊不算穷’,这下倒好,连榨两筐花生都要赶三十里路去镇上?”三合生产队的队长赵大强蹲在晒谷场上,烟锅子在地上戳出个焦黑的坑。他面前摊着张皱巴巴的通知,墨迹未干的“统一调配、集中加工”八个字刺得人眼疼,这是新下来的通知,原本他们听说红旗公社那边的蛤蟆湾榨油坊,出油率高有三成五,重点是还给回一半的豆渣饼。
往年间,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小油坊。农闲时,社员们把攒下的花生、芝麻、油菜籽拎去,石磨盘吱呀转着榨出清亮的油,除了留足队里的公粮用度,剩下的按工分分到各家。那油香能飘半条村巷,孩子们追着油渣跑,妇女们端着油罐唠家常,是再寻常不过的烟火气。相对比下,原本他们想着自己原始的方法出油率太低了,都准备拉去蛤蟆湾榨油坊,但是现在最新的通知下来,说是“防止私榨滥卖、扰乱市场”,必须统一到镇上国营榨油厂加工。
“说是统一,可国营厂的榨油机哪有咱有蛤蟆湾的出油率?要是去镇上国营榨油厂,我宁愿用老办法自己榨油。”七里生产队的会计王有福翻着账本直叹气,“昨天试送十斤花生去,只榨出三斤油,还要扣了那些豆渣饼当做‘加工管理费’。咱队里三十户人家,凑这点油够能撑多久不?”
更憋屈的是,镇上那国营榨油厂最近总说“原料紧张”,排号能排到半个月后。不少生产队急着用油换化肥,只能咬着牙多跑几趟,把花生、菜籽往厂门口堆。
“这事儿不对头!”在钢铁厂上班的的周柱有天喝酒时拍着桌子,“我家表舅在县食品站上班,说上边有人盯着集体副业的落实呢!但是落实不落实的,还远着呢,咱这小油坊一关,那些赚差价的能乐开花!”
话虽糙,却像颗火星子溅进了干草堆。几个被国营厂折腾得不轻的生产队队长凑到了一起——三合队的赵大强、七里队的王有福、荣劳队的李满仓,还有西河沿的马会计。他们躲在村头老榕树下的瓜棚里,烟卷抽了一地,最后商定:“不能就这么认了!得往上反映!”
“反映?找谁?”王有福搓着沾着泥土的手,“公社革委会?那是管政策执行的。找县革委会?咱一没门路二没凭据。”
“写举报信!”李满仓突然说,“匿名信!咱把实情写清楚,往几个地方都投——镇政府办公室、革委会、公安局,还有新成立的集体经济副业部!”
“集体经济副业部?”马会计一愣,“上个月刚从农工部拆出来的新部门,听说主任是个叫周永健的年轻人……”
“不管是谁,多投几处总没错!”赵大强把烟锅往鞋底磕了磕,“咱就写事实:强制指定榨油厂、国营厂压级压价、排队耽误农时……白纸黑字,不怕查!”
于是,三天后的某个清晨,四封用粗麻纸写的匿名信,分别落进了镇政府收发室的竹篮、革委会办公室的红漆信箱、公安局传达室的铁皮柜,还有一封塞进了集体经济副业部那间挂着“筹备中”木牌的屋子窗台上。
信投出的第二天,双河公社的空气里就有了动静。
最先炸响的是革委会。主任刘建国盯着信纸上“强制停业”“压级压价”的字样,拍着桌子吼:“这是给咱公社抹黑!马上让经管站去查国营榨油厂!”可经管站的老陈刚出门,他又补了句:“别闹大,先内部提醒提醒厂长。”
公安局的回复更谨慎。局长老钱翻着信说:“匿名信没凭没据,先备案吧。”便让治安股的同志留意近期是否有聚众闹事。
最坐不住的,是新成立的集体经济副业部。
这部门是上个月刚组建的,原本归在农工部底下,因上面强调“壮大集体副业,增加百姓收入”,才单独划出来。主任周永健是从县农业局调下来的,三十来岁,戴副黑框眼镜,说话带着南方口音,做起事来却雷厉风行。他刚把办公室从临时借用的仓库搬到公社大院西头的平房,桌上茶还没凉透,举报信就到了。
“岂有此理!”周永健捏着信纸,指节发白。信里提到的“小油坊集体停业”“国营厂垄断加工”,正好戳中他这两天调研的痛点。上周他跑了三个大队,社员们见了他就叹气:“副业搞不起来,还谈啥年底分红咋办?”“油坊关了,娃他娘连缝补的线都没钱买!”
“这是打咱们部门的脸!”他转身对刚调来的干事小吴说,“通知下去,全体人员立刻集合!”
副业部的办公室本就窄小,此刻更挤得转不开身。七个干事,三个借调来的公社干部,围在周永健身边听部署。
“同志们,这不是普通的举报。”周永健推了推眼镜,“集体副业是咱农民的增加收入的新法子,现在有人卡脖子,咱们得把情况摸个透。记住,要隐蔽,要真实,别打草惊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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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向最年长的干事黄建军:“黄队,你是老基层了,带一组人去事发地。别穿制服,别开公车,就扮成赶大集的,看看国营厂到底怎么个‘统一管理’法,小油坊现在啥情况。”
又转向年轻干事小陆:“你去镇上食品站、县供销社,找熟人摸摸原料供应的底——是不是真缺原料,还是故意卡量?”
最后拍了拍自己的笔记本:“我和剩下的人整理举报内容,联系相关部门调数据。三天后汇总,必须拿出个水落石出的报告!”
黄建军领了任务,回到宿舍翻出压箱底的旧布衫。那是他当生产队长时的行头,补丁摞补丁,正好掩人耳目。他喊上干事小王、小张,又从隔壁生产队借了辆胶轮马车——这是关键道具,既不像自行车扎眼,又能装得下“赶集的家伙什”。
“周主任说了,要装成去蛤蟆湾榨油的生产队。”黄建军拍了拍马车车厢,“蛤蟆湾离镇上远,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是来查的。”
小王挠挠头:“可咱队有这个反方向,,这时候去镇上榨油,会不会露馅?”
“露什么馅?”黄建军笑,“就说队里急着用油换化肥,不得不跑远路。再说了,咱借老乡的马车,找老乡搭话,这不更自然?”
三人赶着马车出了公社,沿着坑洼的土路往蛤蟆湾方向走。中午太阳依然晒得人发懒,路边的杂草翻着嫩绿色的草浪,偶尔有挑着菜担子的农妇经过,黄建军便扯着嗓子喊:“老乡,这菜子长得好啊!”农妇抬头笑骂:“老黄头,又偷跑出来抽烟?”他应着,心里却绷着弦——这伪装,得像模像样。
到了目的地,黄建军没急着上前,先在附近里转了一圈。果然,附近树上钉着“自力更生”的红漆标语褪了色,树根下散落一些没来得及清理的花生壳。几个社员蹲在墙根抽烟,见他过来,直摆手:“别提了,蛤蟆湾的榨油坊去不了,早去去镇上的国营榨油厂要赶早,晚了根本排不上号!”
“咋回事?”黄建军蹲下身,装出好奇的样子,“不是说镇上有国营榨油厂的吗?干嘛非得去蛤蟆湾榨油坊?”
“第一次来榨油?你懂个屁!”一个黑瘦的汉子啐了口痰,“蛤蟆湾的榨油厂才是我们人民的榨油坊,至于那三乡镇上的国营榨油厂,我家五斤芝麻,送过去排了两天队,才榨出一斤油!人家说‘原料优先供应大厂’,咱小队的这点儿算个啥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