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,天光大亮之时,范德林迫不及待地举起望远镜向后望去,他的心情好了不少。
夏军的舰队在海面上若隐若现,虽然看起来依然顽强,但与半夜时相比,它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稍微拉远了一些,大约有十余里。
但是那些紧紧跟随的白色船帆却像幽灵一般,如影随形,始终没有被甩掉,这些船帆就像是索命的符咒,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不过,值得庆幸的是,这种压力已经没有半夜时那么急迫了。
毕竟,盖伦船作为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战船,其速度是毋庸置疑的,只要能够保持这样的速度,他们应该还是有机会逃脱上天的惩罚的!
同样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的吴忠国,也站在“镇海号”舰楼上观察着敌我态势。
一天一夜的连续指挥与激战,让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容,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。
他看到距离确实被拉开了一些,盖伦船在全力逃窜时的速度名不虚传,照这个趋势,如果风向不变,联军很可能最终逃脱。
但……他还有最后一张牌,一张从未在昨日惨烈炮战中动用,就是为了此刻准备的王牌!
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身体的疲惫,声音沉稳而有力,下达了那个注定将改写海战历史的命令:“传令下去!各主力舰,蒸汽辅机……生火启动!目标,前方敌舰,全速追击!务必全歼!”。
命令如同飓风,瞬间传遍六艘主力战舰!刹那间,一种迥异于风帆时代的海上景象出现了!
只见这六艘大型鸟船的船舷中部或尾部,原本被伪装覆盖的烟囱盖板被迅速掀开,露出了黑洞洞的管口。
早已准备就绪的司炉工们,奋力将一锹锹漆黑的煤炭投进熊熊燃烧的锅炉炉膛。火光映照着他们满是汗水和煤灰的脸庞。
“哐当……哐当……哧——哧——”
低沉而有力的机械轰鸣声开始从船体内部传来,伴随着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和高压蒸汽泄出的尖锐嘶鸣!
这声音对于习惯了风浪声和水手号子的大海来说,是如此陌生而充满力量感。
粗大的铸铁气缸内,活塞在高温高压蒸汽的推动下,开始做着笨重却坚定的往复运动,通过一系列复杂的连杆和曲轴,将动力传递到船体两侧那巨大的、部分没入水中的明轮之上!
“哗啦!哗啦!哗啦!”
明轮开始转动,起初缓慢,随即越来越快!巨大的桨叶猛烈地划开海水,激扬起前所未有的大片白色浪花!
这人工造就的推力,与风帆提供的动力叠加在一起,产生了惊人的效果。
六艘夏军主力战舰的速度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提升!
船首劈开的波浪更加汹涌,整个船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,挣脱了风力的束缚,以一种这个时代任何纯风帆战舰都无法理解的、稳定而强劲的姿态,破浪前行!
浓黑的、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煤烟从烟囱中滚滚涌出,在舰队上空拉出了一条显眼的、指向敌人方向的黑色轨迹。
这景象,对于后方跟随的二十艘纯风帆战船上的夏军水兵来说,亦是无比震撼,他们爆发出阵阵欢呼,士气大振!
而在前方……
范德林刚刚因为距离稍微拉大而稍稍松了一口气,正准备命令部下再接再厉,彻底甩掉追兵。
突然,他身边的大副惊恐地叫了起来:“大人!您看!夏国人的船……他们的船在冒烟!而且……速度好快!”。
范德林急忙再次举起单筒望远镜,当他看清后方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时,整个人如遭雷击!
在他的视野里,那几艘夏军主力舰的船侧翻滚着巨大的水花,浓密的黑烟不断喷吐,伴随着隐约传来的、如同怪兽喘息般的轰鸣声。
而它们与己方舰队之间的距离,正在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迅速缩短!十里、八里、五里……
“那……那是什么?!魔鬼!是东方的魔鬼吗?!”,范德林脸色惨白如纸,握着望远镜的手剧烈颤抖,几乎无法握持。
他无法理解眼前的现象,那黑烟,那轰鸣,那违背风帆原理的速度,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。一种源自未知的、最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“完了……完了……上帝啊,我们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敌人?!”,他绝望地哭喊着,声音中充满了崩溃。
所有的计谋,所有的勇气,在这样绝对的技术代差面前,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。他甚至能看到“镇海号”船首那狰狞的蛟龙撞角,在晨曦中反射着冰冷的光芒,越来越近。
身后的轰鸣声如同死神的脚步,清晰可闻。那滚滚黑烟,仿佛为他们的末日拉上了帷幕。
逃跑,已经失去了意义,等待他们的,似乎只剩下毁灭一途。
初级蒸汽机在这黎明海面上的首次怒吼,不仅加速了舰船,更彻底碾碎了范德林和残存联军最后的一丝希望与斗志。
范德林手中的单筒望远镜无力地垂下,镜筒边缘甚至沾染了他掌心因过度用力而掐出的血痕。
后面那如同海怪般喷吐黑烟、发出雷鸣、以超越风之速度迫近的夏军战舰,已经彻底断绝了他所有的生路。
在这茫茫大海上,速度不如人,火力不如人,甚至连最后的避难所热兰遮城也变成了敌人的堡垒,他还能逃到哪里去?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,浸透了他的骨髓。
然而,就在这无边的绝望之中,一种属于老牌欧洲贵族世家子弟的、近乎偏执的骄傲与责任感,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烛火,在他心底顽强地重新燃起。
他想起了范·德·林家族的纹章,想起了临行前对总督和议会的承诺,想起了这场惨败可能导致的灾难性后果。
不仅仅是这支联合舰队的覆灭,更是荷兰乃至整个欧洲在东方的贸易线路可能因此而断绝,无数利益将化为泡影。
他,范德林,作为舰队最高指挥官,葬送了如此庞大的力量,已然是共和国的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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