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承砚的指节在檀木桌面敲出轻响时,门帘第二次被掀起。
苏若雪抱着一摞线装古籍进来,月白衫角的桑叶汁还没干透,发间银饰随着步伐叮铃轻颤:"查了《天工开物》补遗卷,还有光绪年间的《江南蚕谱》——"她将最上面那本推到顾承砚面前,泛黄纸页停在"异蚕篇","您看这条:'蚕气聚则生静电,可扰金石之灵'。"
"静电?"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,手指划过古籍上褪色的朱砂批注,"金石之灵"四个字突然与青岛报告里"测频仪异常波动"的记录重叠。
他抬头时,苏若雪正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个铜笼,笼底铺着新鲜桑叶,百来只蚕宝宝正弓着白胖身子啃食,"我今早用这个试了。"她掏出块黄铜片按在笼壁上,又摸出块磁石在铜片上划动——原本静止的磁针突然抖了抖,偏转两度。
"刚才还没动静。"小福凑过来,鼻尖几乎贴到铜笼,"现在...它们好像吃快了?"
顾承砚俯身细看,蚕宝宝的头部果然比半刻前更频繁地伸缩。
苏若雪指尖抚过笼中正在吐丝的蚕,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它们:"结茧期的蚕会持续分泌丝胶,里面含大量氨基酸。
我问过圣约翰大学的化学教授,这些有机物在摩擦时会产生微弱电荷。"她抬眼时,眼底有星子在烧,"不是我们要去破坏,是它们长大了,自然会发声。"
"好。"顾承砚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,震得茶盏跳了跳,"所有'春蚕学堂'暂停缫丝,改为集中催熟。"他转向负责桑园的老周头,"升温、加食,让这批蚕提前三天结茧——结茧时间统一在三日后子时。"
"少东家!"老周头急得直搓手,"催熟的茧子丝质会松,卖不上价啊!"
"卖?"顾承砚突然笑了,指节叩了叩青岛来的报告,"我们要卖的是'声音'。"他抽出张地图,金华、丽水、衢州的红点在灯下泛着暖光,"这些蚕的祖先是嘉兴秋氏的'认乡蚕',青岛那边测到的波动,是它们在认母源磁场。"他的手指沿着红点连成的北斗线移动,"现在它们的后代,能顺着磁场爬到东南方——要是让它们在同一个时辰集中吐丝..."
"干扰信号!"苏若雪突然低呼,古籍在她膝头哗啦翻页,"《蚕经》里说'千蚕同吐,金石失聪',原来说的是这个!"
门帘第三次被掀起时,冷风裹着青檀香涌进来。
青鸟摘下沾着星子的呢帽,帽檐下的眼睛像淬过冰的刀:"虹口军工所的'九〇式对空警戒仪',"他将张手绘图纸摊开,上面密密麻麻标着电路走向,"每日凌晨子时三刻系统自检,那时感应板灵敏度是平时的三倍。"他的指腹划过图纸上标红的"金属感应区","最怕杂波。"
顾承砚的笔尖在"子时"两个字上戳出个洞。
他忽然想起三日前,阿菱举着蚕茧对玛格丽特女士说:"它们会唱歌,只有我们听得见。"此刻地图上的红点连成的北斗,与《星语图》的纹路重叠成一片光网,而光网的中心,是十二处桑园里正被升温催熟的蚕群。
"老周,"他转头时眼底燃着灼人的火,"沪郊十二处桑园,每处都架起共振箱。"他从西装内袋摸出张唱片,封套上写着《母亲的间隙》——那是苏若雪用吴语哼唱的催蚕曲,"用竹听筒放这个,频率调到和蚕宝宝的震动同频。"
"让它们的'歌声',"他的声音沉下来,像擂响的战鼓,"变成刺向敌人的刀。"
苏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。
她的手因为刚才的实验还带着铜笼的凉意,却让顾承砚想起那年春夜,他们在顾氏绸庄后巷埋下的蚕种——当时她也是这样,指尖沾着泥土,眼睛亮得像要燃尽黑暗:"阿砚,我们种的不是蚕,是火种。"
此刻窗外的法租界钟楼敲响十一点。
鸽群早已归巢,青瓦上的影子却仍像蚕宝宝爬过的痕迹。
顾承砚低头看向苏若雪,她发间的银饰在灯下泛着暖光,那是他们成婚前她亲手打的,刻着"承"与"雪"两个字。
"去准备吧。"他对所有人说,声音轻得只有近旁的苏若雪能听见,"三日后...让他们看看,什么是真正的'日华共荣'。"
行动当夜,风平浪静。
法租界的梧桐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,虹口的霓虹依然刺眼。
十二处桑园的蚕房里,竹听筒正流淌着《母亲的间隙》的旋律。
蚕宝宝们抬着头,白色的小脑袋随着声波轻颤——它们不知道自己正在长大,不知道自己的"歌声"即将掀起风暴。
子时的钟摆,正缓缓朝着"十二"的刻度,荡过去。
子时的铜钟在法租界敲响第十二下时,顾承砚正站在顾苏织坊顶楼的木梯上。
他仰头望着天窗,玻璃上蒙着层薄霜,像极了蚕茧初成时的白翳。
楼下传来苏若雪刻意放轻的脚步声,她的月白围脖扫过楼梯扶手,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桑叶香:"阿砚,老周头刚从浦东桑园回来,说蚕房的共振箱都调好了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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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。
三日前在图纸上标下的十二处红点,此刻正随着东南风的方向在他脑海里旋转——那不是普通的风,是他和苏若雪用三个月时间,在每片桑园的角落埋下磁石,在每棵桑树枝头系上铜铃,硬生生"养"出来的定向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