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先生?"
"查最近半个月从日本运抵的蚕种数量。"他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像淬过的钢,"还有,联系所有在沪的蚕种商。"
车夫应了声,车子碾过桑园外的碎石路。
顾承砚望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竹棚,摸出怀表里的照片——那是苏若雪十六岁时在织坊的留影,身后是整墙的蚕匾。
"若雪,"他对着照片轻声说,"你埋下的不只是蚕种。"
风卷着童声从车窗外钻进来,混着桑叶的清香,飘向更远的地方。
顾承砚站在桑园外的土坡上,听着竹棚里渐起的童声,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西装内袋里的蚕丝样本。
三天前他在码头查到,本月日本"松本蚕业株式会社"运抵的改良蚕种比上月多了三成,那些印着"大日本帝国优等种"的木盒正通过日商买办往苏南各乡渗透——这才是苏若雪"春蚕学堂"真正的对手。
"先生,吴记果园的地契送来了。"管家老周捧着漆盒从车边走近,"六处果园都谈妥了,东家们听说要改桑园,连地价都降了两成。"
顾承砚接过地契时,指腹擦过最上面那张泛黄的纸角。
他望着远处竹棚里苏若雪弯腰教女孩们理丝的身影,喉结动了动:"让账房把米粮先押到各乡公所。
农妇们家里有老有小,等她们看到米袋上'顾苏织坊'的印记,自然愿意来当辅导员。"
老周点头应下,又从怀里摸出个檀木匣:"这是印刷行新刻的模具,您要的隐形墨......"
"用松烟墨掺蚕沙灰。"顾承砚打断他,指尖划过匣中铜模上的纹路,"角度要调在清晨五点的日光,这时候女孩们刚起床喂蚕,光线斜着照进蚕盒——"他突然停住,望着竹棚方向,声音放轻,"要让她们觉得,是自己发现了藏在茧盒里的秘密。"
老周看着他镜片后发亮的眼睛,突然想起半月前少爷在仓库里对着《农政全书》和日本蚕业报告翻了整夜的模样。
那时他说:"老周,真正的商战不是抢订单,是抢人心。
当这些女孩把《归络调》的节拍刻进喂蚕的习惯里,当她们的母亲摸着米袋教女儿'这是顾家的恩',松本社的蚕种就算白送,也扎不进江南的土。"
一个月后的清晨,沪郊桑园的露水压弯了桑叶。
苏若雪站在临时搭起的竹台后,望着三十个女孩捧着茧盒走上土坡。
最小的盲女阿秀由同伴牵着,素布蒙眼的脸上却挂着笑,指节轻轻叩着怀里的茧——那是她用三天时间,凭触觉分辨蚕眠起次数、凭听觉数着《归络调》的节拍喂大的。
"下一项,绕同心结。"司仪的声音混着蝉鸣飘过来。
阿秀的手指在茧上摸索片刻,突然准确地捏住茧头那根若有若无的丝。
她的手微微发颤,却像绣娘穿针般稳当,将茧丝一圈圈绕在竹簪上。
当最后一个结扣成时,她仰起脸,蒙眼布上沾着晨露:"老师,我听见茧里有歌声。"
竹台下的农妇们突然啜泣出声。
苏若雪的指尖抵在唇上,看着阿秀捧起的同心结在晨风中轻晃——那丝结的纹路,竟与《星语图》残卷里记载的"双经绞罗"手法分毫不差。
"我宣布,'若雪助学基金'正式成立。"她接过阿秀的茧,声音里带着破音,"所有学员的初等教育费用,由顾苏织坊全额承担。"
台下爆发出掌声,混着女孩们的欢呼。
顾承砚站在人群最后,望着苏若雪被晨光照亮的侧脸,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——此刻《申报》的印刷机应该刚印出头条:《小小养蚕人,守住中国丝》。
他知道,当报童的铜铃响遍租界时,那些在霞飞路咖啡馆里品着红茶的日商,会在报纸上读到这样的句子:"三十双小手,织就的不只是蚕丝,是江南千年未断的文脉。"
深夜,苏若雪的书房还亮着灯。
她伏在案头整理学员档案,墨香混着桑叶干的气息在屋里漫开。
当翻到阿秀的记录页时,指尖突然一痒——一只米粒大的幼蚕正从纸页间爬出来,半透明的身体在墨字上投下淡青的影子。
"小调皮。"她轻笑一声,正要去拿蚕盒,窗外的月光突然漫过桌面。
那道银白恰好落在摊开的母亲日记上——原本空白的纸页,竟浮现出淡淡墨痕:"吾女若雪,见字如晤。
你不必成为我,你只需成为光。"
苏若雪的呼吸陡然停滞。
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,发现墨迹里混着极细的蚕沙——这是母亲当年用蚕沙调墨写的密信,要等蚕丝的气息唤醒。
她想起幼年时母亲总说"蚕沙是天地的信",想起窖底陶瓮里那些用蚕沙封藏的手册,终于明白,母亲留下的从不是具体的技艺,而是让文明自己生长的力量。
幼蚕爬到她手腕上,留下一道细如发丝的银痕。
苏若雪吹熄油灯,黑暗中,她听见无数细小的动静——是蚕在茧里翻身,是新叶在枝头抽芽,是千万个声音在寂静里生长,终将汇成文脉的河。
清晨薄雾笼罩沪郊桑园时,苏若雪捧着新收的蚕种站在田埂上。
她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竹棚,看见阿秀正牵着新学员的手,用指尖比画着茧盒底部的隐形符号。
薄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,是女孩们在念新学的口诀:"你照顾它长大,它教你说话。"
她低头看了眼腕上的银痕,那里已经结了层薄茧——就像那些被女孩们捧在手心的蚕种,被岁月包裹,终将破茧成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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