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夜,顾明鹤高热不止,军中无冰块降温,梁誉便派人前往兰州,向知州大人取了一桶冰。
四月的河西并不炎热,夜里甚是清凉,那桶冰运回军营时,只消融了三成,但足够为顾明鹤退热了。
军医本已熬了一盅清热泻火的白虎汤,无奈顾明鹤昏迷不醒,难以服饮,因而只能用冰退热。
军医用棉布包裹住冰块,贴于其腋下及膻中穴,如此反复更换几次,方渐渐止了热。
临近寅时,星月密布,万籁俱寂。
梁誉正熟睡,忽闻营帐外有脚步声靠近,他遽然睁眼,一手摸向床头的佩刀。
须臾,来人低声开口:“王爷,小人斗胆叨扰。”
得知是营中将士,梁誉遂放松警惕,但又不想吵醒身侧的楚常欢,便蹑手蹑脚起了床,走出营帐,问道:“何事?”
将士拱手道:“那人反复高热,嘴里说着胡话,岑大夫说他可能性命不保,恳请您拿个主意。”
梁誉默了默,而后随他离去。
行至那座营帐内,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鼻而来,昏黄灯影下,神色疲惫的军医岑大夫正在包裹冰块,往顾明鹤腋下塞去。
梁誉走近,还未开口,便听顾明鹤神志不清地呢喃道:“欢欢……别走……”
“我的……是我的……”
“杀了你……”
梁誉不禁哂笑,这人已经不省人事了,却还惦记着杀他。
岑大夫起身向他揖礼:“王爷,那支箭伤及了他的肺腑,以致外邪入侵,风热不断,属下……尽力了。”
梁誉盯着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看了片刻,淡漠地道:“岑大夫既已尽力,便是他命该如此。”
顾明鹤的死活,于他而言并不重要。
虽答应了楚常欢要救顾明鹤,但他药石无医,回天乏术,怨不得别人。
梁誉转身离去,返回自己的营帐,甫一掀开幄幔,就见围屏后的床头上坐着一道清瘦身影,他疾步走近,温声道:“为何不睡了?”
楚常欢道:“我梦见明鹤他……”
梁誉心下一凛,尚未开口,便听他又道,“王爷,我心里不踏实,你带我去见见他可好?”
营帐内甚是幽暗,教人瞧不清梁誉的神色。
少顷,他取来氅衣披在楚常欢身上,道:“走罢。”
楚常欢抓住他的手臂,摸黑来到另一座营帐,双目触光,视线隐约变得清晰了不少。
顾明鹤因后背有伤,只能趴在榻上,半张脸侧向外,煞白无血色。
夜里清寒,岑大夫替他盖了一张薄褥,堪堪遮住了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。楚常欢行至榻前,似乎能看见顾明鹤的脸了,可他坐定了细瞧,仍觉眼前蒙了一层薄雾,不甚清明。
顾明鹤此刻安静下来,没再胡言乱语,楚常欢伸手探向他的鼻尖,察觉到一丝灼热的鼻息,心下稍安,转而又摸了摸他的臂膀,竟被烫得缩回了手,顿时骇然:“怎么这么烫!”
候在一旁的将士道:“他一直高热不退,胡言乱语,岑大夫说可能——”
话音未落,便被一旁的梁誉用眼神斥止。
楚常欢问道:“大夫说什么?”
那将士颔首,不敢多言。
楚常欢大抵明白了什么,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空洞茫然。
营帐内陡然陷入沉寂,唯余一阵急促粗旷的呼吸声清晰可闻。
桶里的冰块渐渐消融,所剩无几,少顷,岑大夫的徒弟小李又取出一块儿冰,用棉布包裹着,小心翼翼地塞进顾明鹤腋下。
正这时,顾明鹤忽然开口,虽有些含糊不清,但楚常欢还是听见了,他唤的是“娘子”。
犹豫了片刻,楚常欢倾身凑近,道:“明鹤,天都王首番派人来袭时,是你救了我,我也欠了你一份情,你若醒来,我便将那份情还与你。”
也不知顾明鹤是否听见了,片刻后,竟又喃喃喊出一声“欢欢”。
梁誉面色铁青,目光凝在那个快要死去的人身上,情绪莫名纷杂。